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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的视角看“红底金字”年代

2009-03-07 10:11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李乔 我有话说

  《北京孩子六七十年代的集体自传》,刘仰东著,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2月版,30.00元

怀旧文章要有史料价值

写回忆文章,写怀旧作品,近些年来蔚然

成为一种风尚。升平日久人心静,头脑也更加清醒。晴窗灯下,键盘素纸,此类文字汩汩而出;操笔者,既有政要明星,也有百业平民,俨然“怀旧面前人人平等”。

“怀旧”、“忆旧”,其实是有些区别的。“怀旧”内含怀念之意,但旧事并非都值得怀念,那些不堪回首的糟心事,谈何怀之念之?所以,将讲谈旧事的文字一概谓之“怀旧作品”并不准确。“忆旧”一词涵盖的内容更广泛些,我更愿意用“忆旧”一词统称回忆、怀旧一类文字。

仰东的这本《北京孩子六七十年代的集体自传》,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作为“怀旧系列”丛书之一推出的。依我看,称这本书为“忆旧之作”更为准确,因为书里所谈的大都是发生在“文革”中的旧事,其中不堪回首、绝不应重演者居多;书中也记了一些可以长久留在心底追想的有意义的事,以及许多可作谈资、令人解颐的趣事。作者记这些事,自然是抱着怀旧之情的。

我与仰东是大学同窗,我们常在一起聊天,经常谈起“文革”时代我们那代人共同经历过的旧事,笑谈中杂着唏嘘,颇似杨升庵词里说的白发渔樵饮着浊酒笑谈古今。何曾想到他竟会写出这么一大本厚厚的书。细读之下,我方知这位学弟的忆旧情结是那么炽烈,他写忆旧文字的本领又那么让我拍案称绝。

这些年,我看过不少怀旧忆往作品。我发现,都道是“怀旧”、“忆往”,但写家的立意和“怀”法儿大有不同。消遣者喜谈风月,批判家关注血腥,思想者爱谈道理,政治家喜断是非,忧世者留意人心,历史家意在保存史料,道德家借此教诲世人,耆旧故老以摆谈逸闻掌故为能事,理论家于叙事中立言,沽名钓誉者藉此炫耀劳绩,有历史污点者乘机洗刷罪愆,等等。同样是忆旧作品,其价值的高下往往有很大不同,优者足可传世,劣者只宜覆瓿。我是一向视忆旧作品为史料的,所以,考量这类作品的高下,我主要看它的史料价值。仰东的这本书,史料价值是颇高的。

北京孩子没多大出息?

书名叫《北京孩子六七十年代的集体自传》,那么,北京孩子怎么样呢?这是个地域特征很明显的群体。我感觉,倘若聚拢起一堆各地的孩子,北京孩子仿佛一下子就能跳入你的眼帘。特征有哪些?成因又是什么?这是个颇为有趣的社会学题目。我看,北京孩子至少有三个明显特征:一是出息不大,二是眼界宽,三是政治嗅觉灵敏。

书中有篇仰东的自序,第一句话就是“北京孩子没多大出息”,接着又说,“不论挖沟要饭做小买卖,还是升官发财干大事业,北京的孩子都不行,不如外地过来的孩子”,又分析原因说:“北京孩子较少‘于连性格’,说得直白点,是北京孩子散淡,缺乏进取精神。”我看仰东说的大体不错。我这个北京孩子就没多大出息,虽然并非一无所成,但比起我认识的一些外地的孩子来,实在是差多了。我说,就凭仰东序里的这句“北京孩子没多大出息”,就让我对他这本书刮目相看。

眼界宽,政治嗅觉灵敏,书中的例子太多了。节庆、迎宾,北京孩子可以见到毛泽东、周恩来、金日成、西哈努克、尼克松、田中角荣、谢胡、巴卢库;扫墓,他们可以去最高层次的烈士安息地八宝山、万安公墓,可以在李大钊、任弼时的墓前举行仪式;看演出,不少孩子与毛泽东同场看过《东方红》,孩子们常去的首都电影院,也是周恩来、朱德、董必武、陈毅和胡志明曾看过电影的地方。对于政治,北京孩子有一种特殊的关心,比如提起“文革”中那些大案,彭罗陆杨、刘邓陶、陈姬乔、王关戚、杨余傅,等等,不仅能滚瓜烂熟地一路数下来,而且有自己一套一套的见解。70年代,北京孩子间一度传抄柯庆施和谢富治的“遗书”,虽然真假莫辨,但研读的态度绝对认真。

仰东在书里提到他曾观察过康生的着装。他写道,当年中央领导在正式场合都穿中山装或军装,唯一例外的是康生。除“文革”初期康生偶穿军装外,一般露面时,如出席九届二中全会和十大,经常穿的是一种有三个暗兜的学生装,他“那时已经七十来岁了,为什么不追随毛泽东也穿中山装,而是穿在小学生中流行的学生装,其心态如其人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一样,让人揣摩不透”。我佩服仰东的政治嗅觉和眼力,他的观察是不错的。康生其人一贯阴险狡诈,着装的怪异,也能反映出他处世为人的某些特点。

在“红底金字”年代,北京孩子的一些地域特征,特别是眼界宽、政治嗅觉灵敏的特点,发挥了很大功用。既有正面的,也有负面的。值得称道的,比如“四五运动”,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,反对“四人帮”的民众中,北京孩子占相当数量。

不可忽视的“文革”史的边角

追忆和怀想“文革”以及前后一段时间的经历,成为近年来忆往怀旧作品的一大主题。“老三届”知青是写作这一忆旧主题的一大群体。“老三届”知青的下一代人,即“文革”中尚处于低龄的孩子,也就是“老三届”的弟弟妹妹们,他们在“文革”中的经历也是值得记述的,但他们中却很少有人操笔为文。王朔属于这一代人,他的不少作品也是写这一代人的,比如《动物凶猛》(电影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据此拍成)等,但毕竟是小说家言。仰东也属于这一代人,与王朔不同的是,他是史学博士,是用史笔来写这本书的。书中所记,皆为他亲见、亲历或亲闻。

回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红黄两色尽染天下,红袖章、红标语、红证件,红校旗,一片“红海洋”,一片红底金字。“红底金字”所象征的,正是那个极左的“文革”年代。这本书所写的正是那个时代中的北京孩子的历史,可以说是一本孩子的“文革”小史。孩子的历史,历来是受大人的历史支配的,所以,孩子的“文革”史,只能算是“文革”史的边角,但这些边边角角自有其无可替代的认识价值。将少年儿童的“文革”史形诸笔墨,留作史证,其意义是绝对不能小觑的。

我也是“红底金字”年代的北京孩子,但自揣所见所闻,实在有限得很;这本书大开了我的眼界,使我看到了大量未知的发生在我们那代人中的光怪陆离的“文革怪现状”。

不堪回首的荒唐年代

读了这本书,我恍惚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。

“迈入中学,第一印象是批斗校长”,这是北京孩子的普遍记忆。这书中记下了多名校长挨学生批斗的情景。月坛中学的女校长被剃了阴阳头后,唱着“下定决心”的语录歌,从楼顶的烟囱里跳了下去;男四中的女校长在烈日下低头挨斗,口中喃喃低语:“你们都是我的孩子……”;有的校长被勒令在大雨里环绕操场爬行;有的校长被勒令与死尸握手。记得我刚入东方红中学没几天,学校当局便让新生参加校长的批斗会。有个高年级学生跳上台去大声吼叫,批校长说过的一句所谓反动话:“入党和结婚是人生的两件大事。”最高指示有云,学生要学工学农学军,也要批判资产阶级。斗校长,便是北京孩子一入校就上的批判资产阶级的第一课。对教师也不例外:有的孩子把笤帚放在虚掩的教室门上,老师一推门便砸在头上;有的孩子把图钉的尖朝上固定在讲桌上,老师一趴在桌上翻讲义,袖子马上被撕破;有的孩子买来臭豆腐在教室里乱抹,让老师没法讲课;有的孩子将唾沫弹到黑板上,恶心老师,“女老师被气哭了的,气晕了的,男老师气急败坏,与学生厮打起来的……都是家常便饭”。

书中记录了一份“复课闹革命”之后初一语文课文目录,有《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(林彪)》、《苏联人民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》、《斥“剥削有功”的反动谬论》、《彻底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》、《红灯记(第五场)》、《彻底地亮狠狠地斗坚决地改》。从这几个题目,便可知道当年孩子们的脑袋里被灌输的是些什么东西了。漫漫三十年过去了,但我至今仍仿佛能闻到这些课文中浓烈的“阶级斗争”的火药味和封建霉味。当时的孩子,就是用这种面目可憎的课本学习祖国语文的。我想,倘若鲁迅地下有知,一定会再次呐喊:“救救孩子!”

那时所谓的阶级斗争教育,不仅“左”得出奇,而且经常闹出笑话。给革命烈士扫墓,必先说明瞿秋白是“叛徒”,王若飞也是“叛徒”,并声讨之;有的学生不懂墓碑上的“享年”二字,老师就解释说,“革命烈士哪有时间享受,这是封资修的提法”。有位学生偷看《青春之歌》,被工宣队长没收,队长审查后立即召开批判会,给林道静下了一个结论:“破鞋闹革命”。如此极“左”和荒唐的教育,在当时却被夸赞为“教育革命的成果”,更被视为领袖路线的胜利。什么路线?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是也。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结果必然如此,也只能如此。

有件史实,如今已罕为人知,读了这本书,可以大致了解。它对于洞见“文革”时社会的堕落很有认识价值。在混乱不堪的“文革”岁月里,很多北京孩子变得匪里匪气,他们结为帮伙,首领称为“顽主”,形成一种孩子们的“江湖”;打群架成风,“口里口外,刀子板带”,其规模常常多达几十人甚至上百人;“拍婆子”,即男孩勾搭女孩或对其性骚扰,成为许多男孩性宣泄的重要渠道,常常几拨人为争一个“婆子”大打出手;日常语言呈严重污染状态,脏话匪话痞话经常从妙龄女孩嘴里脱口而出;学工时小偷小摸,游泳时扒人裤衩,骑车“飞”(抢)人帽子,用火柴“点天灯”,用弹弓打路灯,等等,成为一时风气。这就是在一批北京孩子中出现的“流氓化”现象。但是,这批孩子绝大多数并不是真正的流氓,而只是沾染了流氓习气。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。试想,大批良家子弟之“流氓化”,还不是严重问题吗?这实际是整个社会发生堕落的一个重要表征。

何以会出现“流氓化”现象?作者做了一点分析:“打群架之风,是大气候所致。停课以后,上了中学的孩子无正事可干,且精力和火气正旺,属于没事滋事的年纪。瞎折腾、疯玩、‘闹革命’之外,就着‘横扫一切’的社会风尚,孩子之间群殴的兴起,便在所难免。”这个分析是不错的。说到底,北京孩子的“流氓化”现象,是“文革”大气候所造成的。流氓问题,历来为有眼光的学人所关注,鲁迅就写过一篇名文《流氓的变迁》,近年来,更是有多部流氓史专著问世。我希望能有学者专门研究一下“文革”中的流氓问题,比如,“四人帮”的政治流氓手段、造反派和“勇敢分子”中常见的流氓性,良民社会发生的“流氓化”现象,等等,北京孩子的“流氓化”现象当然也包括在内。我相信,这一研究对于深刻认识“文革”的丑恶和荒谬,定会大有帮助。

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孩子,虽然是受“文革”戕害不浅,但因年龄小,基本没有直接卷入政治斗争。他们的日常生活,基本还属于“孩子型”的。书里有一个《玩》的专章,写了大量当时孩子们玩乐的项目,如烟盒、冰棍棍、骑驴砸骆驼、放毒气弹、埋地雷、双球打垒等等;还有一个《三大运动》专章,写了孩子们打乒乓球、骑自行车、游泳时的很多趣事。如今,许多北京孩子谈起那个年代,总会津津乐道当年是怎么玩的,几乎成为他们怀旧的主要内容。是啊,在那个年代,大概也只有玩,才使孩子们的天性得到了一点满足。

一本掌故书

《北京孩子》的笔法,不是写正史的笔法,而是野史笔法、掌故笔法。这种笔法不打官腔,记事灵便、到位,长于记录细节。明清士人常用这种笔法记史,鲁迅颇为激赏,认为能存真史。仰东也用这种笔法记史,自然也有裨于保存真史。仰东对于历史的大关节,当然是关注的,但对于历史细节,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爱好,而且颇有记录历史细节的本领。他多着眼于历史细部,关注历史大关节下的雨丝风片。

仰东平时的兴趣,我看主要在掌故学之类的杂学上。这本书应该归入掌故学一类。掌故学,即搜罗和讲说掌故的学问,在我国源远流长,魏晋以来的《世说新语》、《隋唐嘉话》、《封氏闻见记》,宋元明清以来的《东京梦华录》、《辍耕录》、《万历野获编》、《菽园杂记》、《池北偶谈》等等笔记杂录,都可以说是掌故学著述。《北京孩子六七十年代的集体自传》的文脉,实际上走的就是这一路。不同的是,古人撰写这类书,多是为排遣时日,解闷消闲,如纪晓岚说自己写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时的心情是“景薄桑榆,精神日减,无复著书之志;惟时作杂记,聊以消闲”。仰东则不然,他是有为而作,苦心要写出一本“红底金字”年代的掌故书。他是认认真真从容有致地记下那个时代的真实生活,记下那些被忽略了的“文革”史的边边角角。

掌故学,严格来说属于历史学的支脉,细归类,可入史料学。搜集、记录史料,历来是史家的看家本领。清人文廷式《闻尘偶记》有句名言:“闻事不记,释家之智;闻事辄录,史家之学。”释家不重视记事,他们有“经”可恃,喜谈悟道;而史家则要据实说话,以史为证,所以,总是“闻事辄录”,记录史料。我惊叹仰东搜集了那么多鲜为人知、不为人留意的掌故,连我平时不经意与他谈的一些杂事,他也记录在案了。这让我领略了仰东“闻事辄录”的“史家之学”。

史家、掌故家,若认真界定,仰东当然只能算是掌故家。掌故家也不得了,刘义庆是掌故家,孟元老是掌故家,徐凌霄是掌故家,在豆棚瓜架之下记录各种遗闻逸史鬼狐故事的蒲松龄,其实也是掌故家。仰东是个平素便有些“掌故癖”的人,喜谈,喜听,喜记各种杂七杂八的逸闻趣事,他能够写出这本掌故书,诚非偶然。但是,他写这本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动力,就是出于历史责任感,不忍让那些珍闻逸史被岁月的尘埃湮没掉,特别是他想让世人能够更真切地了解“红底金字”那段岁月。仰东是鲁迅先生的景仰者,也爱读知堂散文,他对掌故的癖好,我看多少也受过一点周氏兄弟的影响。周氏兄弟都喜“杂学”,爱读笔记掌故一类书,知堂还写过一篇《我的杂学》述之。一次,仰东与我谈起邓云乡先生写的掌故学名著《鲁迅与北京风土》,啧啧赞赏之余,又饶有兴致地谈起周氏兄弟的喜“杂”:致力杂文,喜谈掌故。

近一二十年来,学界出了一拨儿新新人类学问家,写起文章来云山雾罩,玄之又玄,其实都是“买驴博士”。仰东绝不是这样,他不论写学术文章,还是写掌故文字,一体都是“五四”以来深受读者欢迎的“谈话风”,既不故弄玄虚,也不浅俗庸常,而是蕴藉有物,亲切有味。《北京孩子六七十年代的集体自传》的文风便是如此,方便了读者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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